第957章終章

景平,十年。

初冬。

戌時二刻,謝而立剛走出書房門,朱青匆匆進院,附耳低語幾句,謝而立臉色大變。

主僕二人徑直往後門去。

出門,一輛黑色馬車停在門口,謝而立整整衣冠,扶著朱青的手,上了馬車。

駕車的人深目看了朱青一眼,揚鞭而去。

朱青在心裡嘆氣。

這是第幾次了?

好像從老爺進了內閣後就開始了,每半年一次。

那人總是深夜來,也不知道帶老爺去哪裡,若是三爺和小裴爺還在京裡,多半是帶去永定河的船舫上。

朱青甩甩頭。

三爺、小裴爺他們都走了十一年,還總想起這些老黃歷做什麼?

……

馬車裡。

謝而立行完禮,道:“陛下今日想與臣下棋,還是讓臣為您讀書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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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年的帝王淡淡開口:“都不必,朕帶你去個地方。”

謝而立一聽這聲音,憂心問道:“陛下嗓子有點啞,可是染了風寒?”

“近日覺淺,三更睡,四更就醒。”

景平帝趙亦時:“小裴太醫替朕診過脈了,說是無礙,你不必擔心。”

謝而立:“朝事離不開陛下,還請陛下多保重龍體。”

趙亦時擺擺手:“閻王要你三更死,不會留到五更天,一切皆有命數的。”

謝而立看著眼前憔悴的帝王,話都哽在了喉嚨口。

他親身經歷三代君王,史書上也看過無數的有道明君,沒有哪一個君王能比得過眼前這一位,不好色,不貪財,一顆心兢兢業業都在國事上。

這真真是華國開國以來,最國泰民安的十年,四九城的小叫花都少了很多。

只是凡事過猶不及。

國事上的殫精竭慮,極大的消耗著陛下的心神,近一年來,他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差。

……

馬車在一間宅子前停下。

謝而立下車抬頭,心咯噔一下,竟是從前晏三合住的別院。

這別院原本是裴明亭的,他們幾個離開後,別院就成了太子的私宅,常常有侍衛看守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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裴寓夫婦有時候太想兒子了,就會遠遠的來瞧上一眼。

朱門,吱吖一聲打開。

“謝大人,隨朕進去走走吧!”

“是!”

熟悉的宅子,熟悉的路徑,青石路兩邊打理的干干淨淨,一根雜草都沒有,好像還是從前他們幾個住著時的模樣。

“這地兒,朕沒有讓外人來過,你是第一個。”

“是臣的榮幸。”

謝而立心頭忐忑地跟在帝王身後,一腳邁進了書房。

書房的擺設和從前完全不同,儼然一個小小的御書房,連牆角的炭盆上都雕著龍紋,很是精致。

趙亦時在書案前坐下。

沈衝衝茶。

茶香中,趙亦時忽然望向一處白牆,淡淡道:

“朕一月中,總有一日會在這裡辦公、休息,就睡從前你家老三和明亭住的那間院子。”

謝而立大驚。

“謝大人,你可知道朕在這裡,心裡常常在想什麼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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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陛下,臣猜不出來?”

趙亦時撫著唇邊的胡須,“朕常常在想,要怎樣才能做一個好皇帝,讓百姓安,天下安。”

謝而立忙道:“陛下,海晏河清,時和歲豐,您做到了。”

趙亦時輕笑了一下,目光從白牆上收回,“承宇他們,可有消息來?”

謝而立心跳驟然快了起來。

他進禮部做郎中,做侍郎,做尚書,最後成了華國最年輕的內閣大臣,君臣二人見面的機會不計其數,卻從來沒有說起過他家老三。

老三,謝知非,謝承宇,謝五十這幾個字,是他們君臣之間不約而同避諱的字。

謝而立原本以為他做了皇帝,老三、明亭他們就能回來了。

哪知恰恰相反,原本還有只言片語的遞回來,他一上位後,就只有東西了。

最開始是五台山的台蘑;

接著是景德鎮的瓷器;

再然後是……

唯一不變的,是這些東西裡總夾雜著一張兩張的佛經。

六年前,佛經上的字有了明顯變化,謝而立一看就知道是孩子寫的。

他們家的字,從一開始就寫得好,這六年下來,頗有幾分書法大家的風範;

裴家那頭的字跟狗爬似的,六年前如此,六年後還是如此,半點長進都沒有。

但就是這樣,裴叔都當成寶貝,睡覺在枕頭底下壓著。

漸漸的,他和裴叔悟出了一點東西:老三和明亭他們避著的,只怕是面前的這一位。

謝而立搖搖頭,“音訊全無,也不知道是生是死。”

趙亦時深目看了謝而立一眼,“朕昨兒夜裡夢到了他們倆,一個在生氣,一個在哄。”

謝而立小心應對:“他們兩個在一處,總是吵吵鬧鬧,鬧騰的很。”

趙亦時嘆了口氣:“鬧騰好啊,總不至於太冷清。”

謝而立不知如何接話,垂下一點頭,沉默著。

趙亦時看著他,問道:“謝大人,你可知古往今來,皇帝為什麼都要住在深宮裡,你們見朕,要穿過好多道宮門。”

“深宮才能保護陛下。”

“淺薄了些。俠士,只有在深山裡,才能靜下心來練得絕世武功;道士和尚只有藏在無人處,才能修行自身。”

趙亦時目光一炯,看著窗外。

“而帝王在深宮,是因為要把自己活成孤家寡人,才能坐穩這江山。”

他看著謝而立有些發白的臉色,忽的一笑。

“謝大人啊,如此盛世,朕也值了。”

“陛下是千古明君,是一代聖……”

謝而立還要再誇時,余光掃見皇帝闔上眼睛,淡淡道:“你且去吧!”

“臣,告退。”

謝而立站起身來行完禮,恭身退出去。

掩門的時候,他忍不住掀起眼皮——

只見帝王穿著玄袍,坐在太師椅裡,明明燈火很亮,明明書房暖如春日,可謝而立卻覺得他仿佛坐在了黑暗裡,坐在寒風中。

再孤單不過。

……

回府的路上,謝而立一遍又一遍的回味著皇帝的那些話,總覺得心神不寧。

回房躺到朱氏身邊,把人摟在懷裡,心依舊不寧。

一連三天,天天如此。

第四日,下起大雪,謝而立喝了一碗安神湯,早早上床休息。

哪知睡到半夜,突然聽到一聲驚雷,嚇得他從被窩直坐了起來。

朱氏也被驚醒,喃喃道:“下雪天打雷,非吉兆啊!”

謝而立想了想,“明兒個我書信一封給大哥,讓他幫著……”

話未說完,一記鐘聲鑽入兩人的耳中。

朱氏驚的一把抓住男人的胳膊,“大爺,這,這什麼聲音?”

謝而立沒有說話,兩行熱淚從他眼角滑落。

良久,他艱難地咬出三個字。

“山!陵!崩!”

……

景平十年。

十一月二十四,醜時二刻。

獨屬於景平帝的喪鐘敲響了,他死在御書房,倒下時,手裡還拿著一本奏章。

時年三十五歲。

沒有人敢相信正值壯年的帝王會走得如此突然,但趙亦時自己似乎預料到了這一日。

三天前,他給年幼的太子挑選了四位顧命大臣。

謝內閣便是其中一位。

噩耗散開,宮裡,宮外哭聲一片。

四九城全城戒嚴。

天亮時分,金絲楠木的梓宮抬入宮內。

內侍汪印攜一眾老內侍,替帝王淨身,更衣,將屍身抬入梓宮內。

年幼的太子服喪守靈。

既是內閣,又是禮部尚書,還兼顧命大臣的謝而立被匆匆召進宮,主持治喪大事。

另外三位顧命大臣,也都先後而來。

事情一件一件、有條不紊的安排下去,整整忙到第二日子時,四位顧命大臣吃上第一口熱飯。

謝而立沒什麼胃口,只喝了一碗熱湯,便去靈堂看太子。

太子剛滿九歲,此刻正蜷縮在內侍的懷裡,頭一點一點像雞啄米似的,打著瞌睡,全然不知即將壓在他肩頭的千斤重擔。

謝而立點香,磕頭,接過內侍遞來的白紙,往火盆裡扔。

火光跳動中,他聽到一聲細小的“哢噠”。

這什麼聲音?

還沒回過神,又一聲“哢噠”。

這一回他聽清楚了,像是有什麼東西裂開。

謝而立驚得寒毛直豎。

這時,被哢噠聲驚醒的太子,忽然手一伸,指著面前黑色的梓宮,細聲細氣道:

“快看,父皇的棺木……裂開了!”

謝而立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。

魂飛魄散!

(全文完)

————

最後一個字敲下,我腦子裡一片空白。

這個故事的靈感來源於電影《入殮師》和韓劇《遺物整理師》,還有我外婆的離世。

我外婆生前是個很能干的人,當她死後被裝進棺材裡的時候,我就在想——

她年輕的時候是怎麼樣的?

她這輩子有沒有什麼刻骨銘心的事?

她可曾有愛的人,恨的人?

她對什麼事情最後悔,最遺憾?

2022年1月開始構思,4月動筆,一直寫到現在。

這是我寫得最認真的一本書,也是最累的一本。

其間經歷了兩次新冠感染,經歷了父親的搶救,經歷了三個人生最重要的選擇,一度心力憔悴,有些撐不下去。

這裡要感謝我的女兒,每一次我很崩潰的時候,她都會想辦法哄我開心,給我鼓勵。

這本書能寫好,是她給了我無窮的力量和幫助。

感謝我的編輯鶯語亂和讀者心如止水,寫得痛苦的時候,我常常會去騷擾他們。

也感謝追書的你們。

你們的月票,打賞,留言,鼓勵,還有不離不棄是我寫書最大的動力。

書的結局,就像晏三合的名字一樣,其實早在開文前就設定好了,也是最後一個反轉。

這個結局有人會喜歡,有人會罵,仁者見仁,智者見智,大家隨意。

要非常抱歉的是,此書沒有番外,主要原因是我累了,寫不動,也寫不出新意來了,因為花好月圓大抵是雷同的。

那就不浪費彼此的時間,戛然而止最好。

最後想說,書裡的每一個人物,我都放了十成的心思在裡面,唯有兩個人物沒有設計好。

一個是韓煦,一個是謝府二爺。

這本來是一條非常有張力的情感線,但寫著寫著,發現他們和主線的貼合度實在太低了。

我沒辦法為他們單獨拉出一條線來,這樣會拖慢故事的節奏,可惜了他們。

書在時間線上存在BUG,等我緩一緩,找時間來修改一下。

這一程,走到這裡算是真正結束了,感謝讀者們的等候和陪伴,祝你們健康發財,也祝祖國母親山河遠闊,國泰民安。

我們下本書,有緣再見!